文 | 张林江
自20世纪80年代走上讲台,我始终信奉“师道尊严”,坚信“严师出高徒”。在教育生涯的前20年,作为一名班主任,“严”字几乎成了我的品牌。这种准则和信条,用在应试制度下的学子身上,似乎特别奏效——2007年高考,我带的80多名学生,40名考取重点大学。赞誉纷至沓来。我成了当地的明星班主任,踌躇满志、春风得意,走在路上,总感觉所有的学生都在仰望我、所有的家长都对我充满敬意。从此,我成了自己心中的“君王”。
鲜花掌声中,迎来了新一届学生——2007级高一年级3班。因着近二十年的经验与历练,以及2007年高考的辉煌和得意,我在语文课堂上滔滔不绝,在管理班级时威风凛凛,在处理班级事务时我行我素。就这样,一个学期过去了。表面看来,政治清明,天下太平。
神话,在第二学期3月份的某天晚上,破灭了。
那天,晚饭后,我准备到班里查看学生晚自习情况,刚走到一楼楼梯口,就听见二楼走廊里两个同学在嘟嘟囔囔地抱怨——
“不就是这点儿破地没打扫干净吗?因为走廊有纸屑,就让重新打扫。人家当老板的就是有权力!”
“老板都这样,不顾人的死活。今早刚下操,任务就来了,背诵《过秦论》三、四段,那么长的段落,30分钟,是神也背不下来!”
“真是服了他了!太狠啦!不听他说话,光看那张脸就够了,看一次我就少吃一个馒头!”
“我真受够啦!昨晚我们寝室熄灯前,炸开了锅呀,纷纷声讨,深有同感!”
……
我下意识地放慢、放轻了脚步。等我快走到二楼时,他们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干咳了两声,马上端正地站在那里,朝我深深地鞠了一躬:“老师晚上好!”彼时, 我分明看到他们脸上的笑容有些僵,也带着几分惊惧。我故作镇定地“嗯”了一声,向教室走去,但心海里已波涛涌动。
老板,他们是在说我吗?是什么意思呢?是因为我是老师但“老板着脸”,他们才把我类化为老板吗?是因为我常常用命令的语气吆三喝四吗?是因为我常常在讲台上滔滔不绝、居高临下地灌输我的治班理念吗?作为老师,我自认为挺温柔,很少体罚学生,虽然治班严厉、表情严肃,但我心地善良啊,怎么一不小心就成了老板呢?我有那么令人生厌吗?对此,我一直耿耿于怀。
一天,班长和体育委员找我商量篮球赛的事。我想,机会来了。于是,我放轻声音,压低语调,温柔地问班长:“咱们班同学平时私下里都称我什么来着?好像是‘老板’,对吗?”班长慌乱地说:“不,不,老师,您听错了吧?绝对没有啊,没谁称您‘老板’啊!”旁边的体育委员诡秘地说:“我们可不敢称您为‘老板’,您形象那么高大,对我们这么关心和呵护,那个词用到您身上您觉得合适吗?我们都亲切地称您为‘老班’呢!”从那多少有些恭维的语气里,从班长极力掩饰的慌乱神情中,我隐隐感到几分委婉的讽刺,也分明觉察到这其中有什么不敢告人的秘密。
这更加激起了我的好奇心。不久后,我把平时与我交往较多的一名学生叫到了办公室。通过他,了解到了真相。我为什么会被称为“老板”?他说:“因为你是班主任,‘班’与‘板’谐音;也因为你说一不二、唯我独尊、脾气暴躁、独断专行、缺乏民主,像管理公司的老板;还因为你相貌黑瘦、不苟言笑,经常板着面孔,拒人于千里之外,使人不敢接近……”
恍然间,我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是啊,我没体罚过学生,但我那不苟言笑、甚至令人望而生厌的“尊容”,不知凉透了多少火热的心;我那自以为负责的训话,不知摧残过多少稚嫩的苗;我那严格、严厉以至苛责的“爱”,不知给多少学子带去伤害。回头想想,我那些唯我独尊、盛气凌人的说教,加上独断专行的君主式管理,难道不正像一名高举鞭子的暴徒在对学生施暴吗?
教育是神圣的,应该如春风化雨,让生命更鲜活,让生活更美好。可是近20年间,经过我的手,扼杀了多少人美好的希望,浇灭了多少人璀璨的梦想啊!
苏霍姆林斯基说:“只有教师关心学生的人的尊严感,才能使学生通过学习而受到教育。”至此,我开始了真正的反思,对自己的精神和思想世界进行了一次彻底的洗礼。
半个月后,一个全新的张老师出现在学生面前。
让中年身份本真化,展示真实的自我。通过与学生交流,让学生了解真实的我,让他们逐渐认识到我其实也是一个诚实善良的人、一个坦诚的人、一个值得信赖的人,可以和他们成为朋友。一次班会上,我详细介绍了自己的经历、家庭、苦衷、无奈、生活梦想、教育理想,以及和往届学生交往中的点滴趣事。过程中,谈到了我对早逝父亲的愧疚、对70多岁老母亲未尽赡养义务的无奈、对儿子的亏欠……我哽咽着流下了眼泪。同学们深受感染,或默默陪我流泪,或深深地哀叹,或细心周到地安慰,或流露出惊异神色——原来,这个曾经的“暴君”,也食人间烟火啊?!
从此,我的说话声调依然铿锵有力,但多了些温暖底色;教育批评有时严厉,但多了些悉心关爱。而学生们,虽依然会有抱怨,但学会了理解和宽容;虽依然会犯错,但学会了自我约束和自我改正。一个月后,来办公室找我谈心的学生多了,帮我打水的学生多了,提醒我“注意休息”“注意身体”的学生多了,班级的人情味和学习氛围浓了。
让班主任身份“平民”化,把自己从“神”变为“人”。 一次班会上,我开玩笑地说:“从今天起,朕把那个张林江贬为平民!”学生们纷纷起哄:“陛下,从今以后称呼您什么?”“老班是也!我要做老班——一个班里最年长的人、最靠得住的人。从今儿开始,请叫我‘老班’。”其中一位同学兴奋地说:“恭喜陛下荣升为平民!今天是您的大喜之日,恭喜!”我和同学们都开怀大笑,前仰后合,不亦乐乎!
星期天,我会和同学们一起去郊游;体育活动时,我会参加班级篮球队;有时,我会和学生们一起在食堂就餐……学生们逐渐认为我够哥们、讲义气,所以,也在努力对得起我——自律、守纪、团结、进取,打造班级靓丽新名片。我生日那天,全班同学陪伴着我,对我的称呼由原来的“老班”变成了“老爸”,我被浓浓的幸福包围着。
让管理人本化,努力做班级“圈子”里的人。班级是一个大集体,学生因性格、生活背景、经历、爱好等的不同,会出现不同的小生活圈子。班主任要尽量“混入”不同的圈子,成为学生心目中的“自己人”。我因此了解到,班里每个人都有绰号。为了尽快融入圈子,我会在不同的场合对学生有不同的称谓——不同的称呼,往往表现出说话人不同的意向或情感态度。我会在私人场合称呼学生的绰号,如“兽儿”“小妖儿”“灯泡”“喇叭”等;会在班干部班级工作做得欠缺时,称呼其为“领导”,以提醒他尽到自己的职责;在某个男生因成绩暂时落后而沮丧时,会称其“男子汉”或“大老爷们”,以激励其振作;在某个同学因家庭变故而悲伤时,我会称呼他“小子”“儿子”或“孩子”,这时,我就是他的亲人……
半年之后,班级和学生出现了可喜的变化:班级三项检查量化从落后变为第一;在春季年级篮球比赛中获得冠军;班级获评市级优秀班集体;学生成立青年志愿者小分队,每逢学校、年级重大活动,积极争做志愿者……我也被全班同学评为最具魅力老师、最暖心的“老爸”。
陶行知先生曾经说过:“真教育是心心相印的活动,唯独从心里发出来,才能打到心的深处。”优秀的老师,不是站在学生面前威风凛凛的那个人,而是能走进学生心中的那个人,是那个能触及学生心灵、陪伴学生一起成长的人,是那个能引领学生探索生命真谛和生活真理的人。师生之间看似简单的称呼变化,折射出的却是彼此间的情感交融,是人与人之间最暖心的温度。古语有言:“亲其师,信其道。”从教师的角度而言,我认为这句话应该改一下:其师亲,道自信。
(作者单位:河南省濮阳县实验中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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