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海栖先生又一部迷人的儿童文学新作。
它写了一个“旧”世界,又写了一个“新”世界——一段早已过去的时光,同时又是当代儿童倍感新奇的生活。那些远远逝去的日子在他的笔下变得簇簇如新,活泼跃动。整个一条街、一座城和一群人,甚至是一个时代,都在他的笔下瞬间复活了。我们跟随他走入这条叫作“山水沟”的街道,立刻被深深地吸引,自始至终,兴味盎然。这条街上实在有太多有意思的人和事,太多顽皮多趣的孩子,有一份黏稠的热气腾腾的生活。我们一路走来,目不转睛,转遍每一条巷子,细细地辨析那些陈旧而温馨的房屋,从来往的行人中指认一些陌生又熟悉的面孔。
我们再次听到一些欢笑和哭闹之声,那是稚气而又倔强的少年之声。他们的昨天——那些不大不小的秘密,正被我们全部探悉。
这是一个被作家寻找回来的世界。
这个世界对于我们来说,也许早就遗失在记忆的长河中。尽管它曾经是那样喧闹、热烈、真实,给予我们一切。这其中既有热爱和幸福,也有艰辛和痛苦。它正是我们以前赖以生存的地方,就好比鱼儿和海洋的关系、小草和泥土的关系。时间太过匆促了,仿佛只一闪就是几十年过去,那条街道像一道被网络数字时代隔开的旧时景物,已经消失在岁月的河流里。是的,如果没有人去努力打捞,它真的就要沉睡在往昔中,连梦境里都不会出现。
可是,那是整整一个时代的风景,是我们曾经拥有的一个世界。
失去了那个世界,我们这一代人的记忆将是残缺的,一切都不再真实和完整。最让人痛心的是,我们大家都将失去自己的童年。因此,从这个意义上讲,最值得感谢的还是这个故事的讲述者,是他带领我们一起回返;也正因为他,我们大家才能够重新回到那个叫作“山水沟”的地方。
于是,我们就有机会和孩子们一起,再玩一把钢铃车、用石锁“练块”、做一台矿石收音机、苦寻一只“三级管”、捉土鳖和蛐蛐、扎上军人的宽腰带……这里的夜晚曲折漫长,藏有太多的秘密:老太太躲在秫秸捆后面捉偷鸡贼,被冤枉的小孩子噼啪挨揍,一群群人在月亮底下汗浸浸地奔来跑去,大声呼叫。
孩子们的痛苦和欢娱令人牵挂:用来“练块”的宝贵石锁突然不见了,费尽周折,最后才查明是被砸石子的人当原料拿走了;为洗脱“偷鸡贼”的罪名,健壮而仗义的街道少年忍辱负重,长歌当哭。奋斗,周旋,运智,向往。在那个贫穷而又富有的特殊年代里,一条普普通通的城市街道上竟然上演了如此动人的悲喜剧。剧中的主要角色全是少年,他们个个英气逼人,浑身闪亮。除他们之外,那些会糊顶棚的师傅,会焊铁盆的人,车间里的能工巧匠,也纷纷来往于这条街上。正是各路“神仙”一齐出动,加上争强好胜的少年,把这条叫“山水沟”的街道磨得滚烫。
“我”是故事的讲述者,是一个有很高艺术天分的孩子,会画画。在“我”讲述的各种故事中,没有一个不是亲历的,所以也就分外可信。“我”搅在一桩桩事件中,一会儿悲伤,一会儿欣悦,是故事的深度参与者。此刻,作家的语言化为讲述者的口吻,稚而真,实而灵,那么朴素,却又那么逼真地再现了一个特殊场合中的语境与气息。可以说这部作品的成功,其迷人的艺术力量,有许多要归功于语言。
没有一种特殊的讲述方式,就找不到返回往昔的具体路径。进入那个世界,需要持有一张贮藏声音的通行证,我们由此才能得以解锁,打开一扇通向“山水沟”街道的大门。进门后,未见其人即先闻其声:唰唰的跑动声、砸石子的砰砰声、钢铃车的吱扭声、咳嗽声、齉鼻儿喷气声、老太太的咕哝声、串街货郎的响鼓声。我们正在好奇地张望,突然有一辆钢铃车迅猛地冲来,几个孩子推着它,大叫“撞了白撞”,我们要不是快速闪开,还真是躲它不迭。
书与书是不同的,有的书讲述一个故事,有的书结识一群人物,有的书携来一个传奇。可是我们正在读的这部书,却是交还了整整一个大世界。在这个大世界里,可以说无所不包。
这是一次令人心动的书写。
海栖的少年小说近年不断受到专家和普通读者的欢迎,自有其深层原因。这大概不会是一般的技术层面的成功,也不是在书写潮流里充分凸显个性的效果,而是作为一位作家,在专业和生活经历两个方面植根深长,最终养蓄起一种特别的心灵质地的缘故。
当然,他是儿童文学的资深出版人,长期的职业生涯使其对此界规律得以充分掌握——这里主要不是指市场经验,而是把握更内部的专业特质。这使他能够将个人的生活经验与儿童的审美需求相互转化,从诗学的而非行业功利的角度,去不断地提升和总结。
他少年时代有过城市街区生活,后来当过兵,有过机关生活,甚至还经历了一段乡村生活。这些都是极宝贵的元素,在他那里得到了一次次完美的综合。这其中最珍贵的,也许就是《有鸽子的夏天》和本书所展现的少年视角下的城市街区。这是他目前呈献给少年读者极具特色的、难以取代的语言艺术,非常精彩。
我们如果想象一下,作者先是一个城区少年,后又来到半岛山地,而后又成为一名“雄赳赳”的“小兵”(海栖另一作品名为《小兵雄赳赳》),再成为一名优秀的乒乓球运动员,如此经历实在太丰富了。
我们还可以想象,他处理飞旋小球瞬间的千变万化,在高速运动中能够应付裕如,其技能多少运用到纸张文笔之间,也必会异样传神。
写城市顽皮少年的书已经不少了,但像他笔下这样充满趣味、细节充盈、时代色泽浓烈之作,仍然少见。
成年读者和少年一样喜欢“顽皮少年”,也觉得他们的恶作剧颇有趣味。但正因为如此,许多书中,少年的顽劣也被过分正面地宣扬了,作者会不自觉地将“顽皮”与“顽劣”等同起来。这是在悄然不察中弥漫起来的现象,显然并非健康有益。
海栖的“顽皮”少年绝不“顽劣”,他们在一种可爱纯良的天性中游走蹿跃,形色毕肖。生活的希望与艰辛,人的困苦和崇高,在其少年书写中洋溢、洇流。这其实正是他的街道少年能够深深感人的原因。
当代生活情状需要记录和描述,这方面的书写不少。往昔少年是怎样的,却需要更加有力的笔触,给新一代以历史感,展示和呈现鲜活的“旧生活”,从而构成其重要的生命环节。
就此来说,海栖在做一种大事业。
(本文作者系当代著名作家,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茅盾文学奖”获得者张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