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老师,您教我一首《送别》吧!”
“赵老师,您给我签个名吧,就签在衣服上。”
“赵老师,要再见了。”
孩子们为他献上哈达,围上来拥抱他、祝福他,下课后久久不愿散去。
这是赵兴洲在青海省果洛藏族自治州(以下简称“果洛州”)支教的最后一节课,也是他教育生涯中的最后一课。2020年12月16日,60周岁的赵兴洲正式退休。目前身处上海的他,时常会想起两千多公里外的雪域高原、那处神山里的花园,以及和那里的土地一样纯洁的藏族孩子们。
这里的孩子不能没有音乐
赵兴洲是上海市嘉定区杨柳初级中学的一名生物老师。2019年10月,距离退休还有一年多,赵兴洲响应援青号召,从上海奔赴青海省果洛州久治县支教。这样的选择让久治县民族寄宿制中学(以下简称“久治民中”)这所海拔3700多米的学校里第一次有了专业的音乐课。
果洛州位于青海省东南部,地处青藏高原腹地的巴颜喀拉山和阿尼玛卿山之间。寒冷的天气和稀薄的氧气,让初到这里的赵兴洲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早上起来鼻孔里都是血块。“最开始半个月走路像踩棉花一样,走一会儿就喘得不行,不过熬过去就好了,我一直坚持没吸氧。”他朗声笑道。这位六旬老人头发花白,但展现给孩子们的始终是一副神采奕奕的样子。
来青海支教前,赵兴洲是一名生物教师,但音乐一直是他最大的爱好。六七岁时,父亲在火车上捡到的二胡是他的第一把乐器,他爱如珍宝。随着年岁渐长,赵兴洲接触了更多种类的乐器,学习了作曲与指挥,组建过许多乐队,音乐里的光芒点亮了他的人生。回忆起刚参加工作时,在一所农村中学,赵兴洲和一群年轻老师每天聚在一处弹琴、唱歌、跳舞……漏风的脚踏风琴也成了记忆里的宝藏。从音乐那里得到的快乐,他希望传递给更多学生。
了解到久治民中没有专职音乐老师,他积极承担起八年级的音乐课,成为这群藏族孩子的音乐启蒙人。到校第一周,正逢果洛州统考,赵兴洲就去音乐教室进行课前准备。“仓库里堆满了乐器,只可惜没有专业的音乐老师,因长时间缺乏维护,有的乐器断了弦,有的缺少配件。”赵兴洲的内心感到一阵酸楚,他一个人把所有乐器修理了一遍,把音乐教室打理好,并暗自下定决心支教这一年定要为这里的孩子们学习音乐打下良好的基础。
第一堂课,孩子们兴奋地走进音乐教室。赵兴洲拿起一把二胡问:“有同学认识这是什么乐器吗?”没有一个人能说出它的名字。他又拿出一把小提琴,演奏了一曲《梁山伯与祝英台》,问:“有同学知道这是什么曲子吗?”无人知晓。这节课,赵兴洲用二胡演奏了《赛马》,用吉他弹唱了《送别》,用钢琴演奏了《献给爱丽丝》,用电子琴弹奏了一曲《天路》,还用大提琴演绎了《牧歌》和《天鹅之死》。学生们睁着大大的眼睛,聚精会神地看着赵兴洲,聆听着一首首美妙的乐曲,音乐殿堂的大门仿佛悄然打开了。“一下课,孩子们冲上讲台,摸摸这个乐器,碰碰那个乐器,他们学习音乐的兴趣一下子被激发了。”
在之后的课程内容安排上,赵兴洲把音乐基础理论知识和乐器的演奏放在首位,希望孩子们能够真正把音乐技能学到手,看着谱子就能唱,拿起乐器就能奏。“都说‘藏族,会走路就会跳舞,会说话就会唱歌’,他们很有天赋,只是缺乏基础的乐理知识。”于是,赵兴洲重新编写课件,从“doremifasollasi”开始,教学生学乐理。他教孩子们认识简谱,认识音的高低长短,训练基本音阶,让孩子们掌握打拍子的方法,仅仅几节课之后,孩子们就能做一些简短的视唱练习了。他还利用课余时间,教授孩子们乐器演奏的知识和技能。音乐教室、操场草坪、体育馆,总能看见他们的身影,歌声飘扬,乐声回荡。
八年级上音乐课时,七年级的孩子会蹬蹬蹬地跑上楼,或趴在窗户边,或围在教室门口听讲;午休时间,孩子们纷纷主动来找赵兴洲学琴,八岁的小卓玛在电子琴前一练就是两个小时;藏歌响起,孩子们带着赵兴洲欢快地在教室里跳起了锅庄舞……“从孩子们清澈的眼神中就能够看出,他们对于音乐的喜欢是纯粹、热烈而投入的。这里的孩子不能没有音乐。”
仅过了一个学期,赵兴洲的音乐课就在久治县出了名,在第二个学期,他还被邀请到久治县民族小学上课,每周的课时量达到15节。一年多的时间,在久治县有60多名专兼职音乐老师、1500多名学生上过赵兴洲的音乐课。
赵兴洲希望通过音乐影响更多的人,改善当地的艺术教育环境。初来时蒙尘的乐器、匮乏的乐理知识、紧缺的师资,无一不让赵兴洲感受到“师资建设是教育扶贫的关键”。“目前,教育扶贫中硬件方面投入较大,如久治民中各方面硬件设施都比较完善。但硬件设施就绪之后,有没有人用?如何用?”
有一次,赵兴洲应教育局邀请为果洛州培训音乐教师,每个学校派一名老师来参加培训,在60名老师中仅有12名是音乐专业出身,且这12名老师中还有一部分并不任教音乐,而是被安排去教藏文、数学等学科。“所以我和当地的教研员说,这些音乐老师培训完之后,岗位一定要固定,不然培训就没有任何意义。”每逢周末,赵兴洲还会去当地的青少年活动中心担任义务老师,为当地老师、大学生、机关干部等音乐爱好者答疑解惑,教他们弹奏各类乐器。支教结束后,赵兴洲还与这些老师保持着线上沟通,经常给他们发一些音乐教学资料,供他们备课时参考。
当被问及是否担心自己离开后当地刚刚起步的音乐教育便会中断,赵兴洲沉吟了一会儿。“教育是一场持久战,光靠支教很难彻底改变一个地方的教育环境,必须激活当地教育活力,培养更多本土师资。”据悉,今后嘉定区将开展对口帮扶项目,援建青海省果洛州的音乐教育。为了推动这项事业,上海某企业也将连续3年提供音乐专项资金支持。“我一个人的力量是有限的,但一群人的力量是无限的。当大家都关注偏远地区教育时,相信这里会越来越好。”
每个人身上都藏着梦想的种子
位于果洛州东南部的久治县是一个纯牧业县,总人口不足3万,牧民人口占87.2%。久治民中位于山峦的怀抱中,宽阔的街道上偶尔有三三两两的人走过。“除了放牧,这里也没别的产业。整个县城不到5000人,白天也十分静谧。”当地单一的产业结构与较为封闭的环境,让人们的观念也相对落后。偶尔,当赵兴洲在草场上散步时,会看到三五成群的孩子们放牧的身影。他不禁陷入沉思:“这里有很大一部分孩子,考不上高中就回家放牧,或在县城做一点小生意。他们对外面的世界缺乏了解,对自己的人生也缺少规划,更少有为自己的理想而努力奋斗的想法。”
扶贫重在扶精神。赵兴洲对孩子们说:“你们每个人身上都藏着梦想的种子,用音乐去浇灌它,就会不断生长发芽。”《明天会更好》是他教给孩子们的第一首汉语歌,他希望通过音乐,逐渐点燃他们对知识的渴望、对更广阔世界的热情,让他们相信明天真的会更好。
上音乐欣赏课时,赵兴洲会给孩子们展示上海音乐厅富丽堂皇的蓝雕花穹顶、恢宏大气的16根罗马柱,展示上海大剧院那与天空拥抱的弧形屋顶,和孩子们讲如何欣赏交响乐与歌剧。“你们如果将来考上上海的大学,就能够去现场看一看,感受古典音乐的魅力!”孩子们清澈的眼睛里充满了对音乐与知识的渴求。赵兴洲鼓励孩子们报考艺术类学校,并利用自己的休息时间,给他们培训。
为期一年的支教结束后,赵兴洲总感觉放不下孩子们,想为他们再做点什么。在久治民中校长的邀请下,他延长支教时间,再次回到青海。这次,他有了更大的愿景——把大山里的声音带出来,让更多人听到来自高原的声音,也让孩子们看看外面的世界。他向嘉定区教育局提出申请,希望把久治民中唱歌优秀的孩子们,接到上海来,让他们在国际大都市的舞台上展现自己。
在嘉定区政府和教育局的支持下,赵兴洲带领孩子们开启了上海音乐交流之行。早晨8点从久治县坐大巴车出发,三个小时后到达果洛机场,从果洛飞到西宁,换乘另一班飞机,从西宁经停江苏连云港再飞上海,抵达上海浦东机场时已是晚上九点半。经过两天的紧张彩排,2020年11月21日,这群孩子登上了上海保利大剧院的舞台。藏族歌舞《乐动久治》、合唱《明天会更好》、钢琴弹唱《你的答案》、曼陀林弹唱《绑金梅朵》,这是属于这群孩子的圆梦之旅,他们用音乐表达了对老师的爱、对梦想的追求。
“我们喜欢唱歌,但从未听过乐理知识,是赵老师让我们知道唱歌还有这么多技巧。因此,我们想把这首他教的歌,表演给他听。”13岁的丹增更宗,郑重地走到钢琴前,和小伙伴弹唱起《你的答案》,赵兴洲站在钢琴一侧为她打着节拍。“黎明的那道光会越过黑暗,打破一切恐惧我能找到答案……”光束下,女孩们的眼神透亮而坚定,仿佛找到了自己的答案。
“我的偶像是从青海走出去的歌手金瀚,我将来也想成为一个歌手,走出大山,看看外面的世界。”13岁的丹增更宗在学习音乐前内向而自卑,音乐让她更加自信、勇敢地走向台前。
“我以后想当一名藏语主持人,让藏区的人能够听得懂新闻。”卓玛吉笑着说,“这次来上海,我更加坚定了理想,希望以后能来大城市学习知识,将来回去建设家乡。”
“我们那里有很多孩子喜欢音乐,但是没有音乐老师。如果梦想成真的话,我想去那些学校教他们音乐,就像赵老师一样。”那倩是个爱唱英文歌的姑娘,还在久治民中第二届校园好声音大赛中获一等奖。
梦想就像一颗种子,在阳光照耀和雨露滋养下,每天都在长大。在青海的广阔天地中,赵兴洲不仅圆了自己的梦,也为更多孩子的梦播下种子,他坚信终有一天这些种子能够开出美丽的花朵。
在去上海演出之前,赵兴洲为久治民中留下了一份礼物。由他谱曲,另一位支教老师作词,创作了久治民中第一首汉语校歌。这首《神山的花园》这样唱道:“年保玉则的风,在轻轻地呼唤,你张开着怀抱,让我们沐浴阳光……你是大山深处育花的沃土,格桑梅朵尽情绽放,你是神山的花园,馨香飘四方。”
(作者:王梦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