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6月,一部以“死亡”为题材的电影上映,引起了公众的广泛关注,这部名为《人生大事》的电影目前已取得了17亿元的票房成绩。
一个是“吊儿郎当”的殡葬从业者,一个是失去亲人的小女孩,影片讲述了发生在两者之间令人忍俊不禁而又为之动容的故事。刑满释放不久的殡葬师莫三妹,在一次出殡中,遇到了孤儿武小文,小文的出现,改变了莫三妹对殡葬行业和生活的态度。对于影片,褒奖的评论很多,批评的声音也不少,但对于影片对死亡题材的关注和探讨,公众保持了较为一致的认可。
死亡面前的人生百态
外婆在午睡中去世,小女孩以为外婆还在睡觉,一遍一遍地叫着“外婆”;年轻夫妇痛失爱女,面对被小文拿去涂鸦的骨灰盒却潸然泪下,因为自己女儿生前最爱画画;子女为争夺财产吵得不可开交,老伯却想用这笔钱给自己办一个活人葬礼……影片展示了死亡面前的人生百态,真实而又荒诞。导演刘江江表示,自己对于死亡主题的关注,与他少年时代的经历有关。
刘江江在河北的农村长大,爷爷和大伯是木匠,有时也给村里人做棺材、操办丧事,“小时候我家院子里就摆满了鱼柳、桑槐、松木、柏木的各种棺材。十里八村谁家有丧事,爷爷会去帮忙,我们方言叫作‘大了’,事了拂衣去的那个‘了’”。有时候,刘江江就躺在棺材里,“浑身盖满刨花,尤其是松木、白木,味道特别好闻,太阳一晒就在里边睡着了,吃饭的时候,爷爷和大伯找不着我,最后从棺材里把我拎起来,一边打一边骂,这是我的一段很浪漫的童年回忆”。
儿时的刘江江跟着爷爷参加了很多葬礼,常看到很多好吃的、好玩的,还有唱戏的、放电影的,这对于当时娱乐生活并不丰富的农村娃来说,是一种新奇愉快的体验。“所以小时候我对葬礼印象很深刻,更多是关于有趣好玩的那一部分,这甚至是我文艺爱好的启蒙。”
以儿童视角观察殡葬、生死,也成为《人生大事》的表现手法。当莫三妹将小文外婆的遗体带走时,小文追着面包车跑了好几条街——“你把我外婆带到哪里去了?”莫三妹最后告诉她,外婆去了天上,变成了星星。这一段创作也来源于刘江江的童年,小时候奶奶告诉他:“地上少一个人,天上就会多一颗星星。”因此,电影给了常常遭到歧视的殡葬从业者一个温柔的称呼——“种星星的人”。
刘江江说:“我觉得中国人对待葬礼的方式其实是很浪漫的,中国人的葬礼是彩色的,有纸扎、抬棺号子、器乐班子等,整个流程就是一个治愈的过程。大家把已逝去的人当作还在世一样沟通交流,这是豁达的体现。”他回忆称,2014年,大伯病故,入殓的时候,表哥把大伯生前用的手机放进棺材,泪汪汪地说:“舅舅,到了那边别换号……”围着棺材的亲人们被他一句话逗乐,转而又痛哭。
走上社会后,刘江江在河北广播电视台工作,拍摄一档乡村题材的栏目剧。在白洋淀采风时,他听到一个故事:有一位老人毕生没有娶媳妇,也没有子嗣,他就想看看自己的葬礼,于是把全部积蓄花在了给自己办一场葬礼上。刘江江说:“这个故事正切合了电影的主题——站在死亡终点上,去回溯人生应该怎么过得更有意义、应该珍惜什么。”
一堂生动的死亡教育课
“我和片方交流过,当时觉得5~8亿(票房)就差不多了。”影评人谭飞表示,电影上映后的表现突破了大家原来的期望,“破圈了”。除了电影本身的因素外,谭飞认为,这也和社会氛围有一定关系,“疫情给人们带来了挺大的冲击,原来大家没有停下来的时间去思考死亡,现在更愿意去面对这个话题了。在一定程度上,电影暗合了这种国民情绪。”
影片中,莫三妹抬着棺材,喊着号子,和同事吃力地走下一段长长的、曲折的楼梯。有观众表示受到了震撼:“弯弯绕绕的楼梯,印刻了人生从开始到结束,哪怕中间曲曲折折,终究还是会走向终点。这一段可以说是整部电影中,最有深度的一段了。”
谭飞表示,《人生大事》的思考力度和哲学深度与一些经典电影相比还有差距,但它给社会带来了一次死亡教育的熏陶,有其正面作用和价值,“死亡是一件人生大事,确实说得很对。对于青少年而言,这是一堂生动的死亡教育课,很多孩子看完之后,可能会对死亡少了一些忌讳,会更加明白生命的珍贵,更加珍惜当下”。
“我们有两大禁区,一个是性,一个是死。”北京市青少年法律与心理咨询服务中心主任宗春山表示,死亡是许多家庭“房间里的大象”,大家有意回避这个话题。这不是某个家庭或学校的问题,而是一个社会文化现象——受传统文化“未知生,焉知死”观念的影响,人们对于死亡总是采取回避的态度,讳莫如深。
华中师范大学心理学院副教授刘勤学表示,比如《人生大事》中的小文,不能理解外婆的死亡,当有人要把她外婆抬走时,她就拿出红缨枪抵抗,不让他们带走外婆。当外婆被抬走后,她就到处寻找外婆,坚信外婆还在,要求当初抬走外婆的人把外婆还回来。甚至到了殡仪馆,看到当初装外婆的棺材就冲上去,等等。“这些都体现了孩子对死亡的不理解,这就需要大人在最开始的时候就向孩子解释死亡,缓解孩子因为亲人离世而产生的悲伤或愤怒的情绪。”
刘勤学还举例说,有的家长为了不让孩子过早知道死亡,当孩子亲近的人将要离去时就将孩子带离,导致孩子没有见到亲人的最后一面,也没来得及和他们道别,“这都将成为孩子一生的遗憾,甚至会因此憎恨家长,大人以为把孩子和死亡隔离是对孩子的保护,却不知这种做法会对孩子造成多大的伤害”。
对死亡的不理解会造成更严重的后果,比如自杀。刘勤学表示,在一项对儿童自杀行为的研究中,研究者发现,有自杀倾向的孩子具有更低的“死亡回避”,“也就是说,他们更‘不怕死’。其中有许多可能的原因,比如说,他们可能经历了一些生活的负性事件(比如遭受霸凌、性侵),对现实生活的恐惧远远超越了对死亡的恐惧,孩子认为自己已经在现实生活中走投无路,只有死亡能够让他们解脱。当孩子们将死亡理解为逃避现实痛苦的最佳方式时,很多惨剧因此发生”。
因此,在刘勤学看来,理解死亡,能帮助孩子培养更好的适应能力,反之,则会对孩子的健康成长产生可大可小的影响。“死亡教育是人生必修课。死亡如骄阳,但并非无法直视,只有直视骄阳、认识死亡,才能更好地认识生命、找到生命的价值。”
人类永恒的话题
“人生除死无大事。”正如《人生大事》这句台词所言,如何面对死亡,是人类永恒的话题。司马迁说:“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文天祥说:“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史铁生说:“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哲学家马丁·海德格尔说:“向死而生。”无论生活中如何避讳,对生和死的思索仍是人类生活的底色。
2008年汶川地震,宗春山被派驻至四川省绵阳市九洲体育馆,开展灾后心理干预。在体育馆内,“吃住都不是问题,只要拿着一个受灾的证明,就可以免费领取”。宗春山发现,在生活物资那里排队的人不多,只有一个地方排出了将近300人的长队伍,“我过去一看,是一个与寺庙相关的,他们干什么呢,给每个人发一个播放音乐的小盒子,可以挂在身上”。宗春山说:“所有的地方都不用排队,就那里排队。显然,在灾难面前,人们的心灵受到了重大创伤,需要寻求慰藉。”
在灾难面前,人们无法忽视死亡带来的难以承受的痛苦。如何看待死亡,突然变成了一个迫切需要答案的问题。宗春山说,当年很多得救的孩子,后来选择从事医生、军人、教师等职业,“就是因为解放军给了我二次生命”“因为医生救了我”“因为老师冲在前面保护了我”。在宗春山看来,向死而生是问题的答案,因为有了死的存在才有活的意义,如同一枚硬币的两面。
江南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黄晓丹在一次演讲中说:“除了生活中的事件,能够帮助我们思考死亡的还有文学作品。”她提到陶渊明的一首诗《拟挽歌词》,作者假设自己的死亡发生在秋天,大家把他的尸体送到城外,到郊区去埋葬。陶渊明想象了一下死后的生活:“幽室一已闭,千年不复朝。千年不复朝,贤达无奈何。”最后一块墓砖合上之后,就开始了永恒的黑暗,他再也不会看到第二天早上的朝阳。至于那些前来送殡的人,陶渊明说:“向来相送人,各自还其家。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黄晓丹讲起一次送殡的经历:“当太阳升起来的时候,人已经被烧掉了,大家就坐上租来的大巴往回开,我忽然间发现,殡仪公司的乐队所吹奏的音乐,已经变成了《喜洋洋》《今天是个好日子》。老人们在打瞌睡,年轻人开始商量下午去哪里玩。那时候我忽然间觉得,这不就是陶渊明所说的‘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吗?直系亲属可能还余留一点悲伤,可是其他人真的是已经唱着歌,奔向他们各自的生活了。”
那么应当如何面对死亡呢?陶渊明最后说:“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意思是说,我们活着时得有一种觉悟,发现自然的生命流转、生生不息。面对死亡,我们能把自己想象成另外一种形态,依然存在着,只是归入了生命的洪流。这样我们就和山川一样,看起来无言无语,但是和山川一样永恒,和山川一样伫立。”黄晓丹表示,在文学作品中,人们可以寻找到对死亡焦虑的安慰。
刘勤学则谈起了一部动画电影《寻梦环游记》,这部电影讲述了墨西哥的亡灵节,在墨西哥,这个节日意味着全家团聚、庆祝生命、悼念死去的亲友。不同于中国人对死亡的严肃和沉重的态度,墨西哥人对待死亡的方式是积极和欢乐的,亡灵节不仅仅是对故人的缅怀,也是一次当下生命的狂欢。刘勤学说:“这部电影向观众呈现了一种独特的生死观——被忘却才意味着真正的离开。这也点破了我们一直回避的话题:死亡其实并不可怕,重要的是爱的人一直在我们心中,而这也是死亡教育很重要的一部分。这部电影非常值得家长和孩子一起看看。”
宗春山则推荐了电影《入殓师》《剃头匠》《永恒和一日》,他特别提到了国产电影《剃头匠》,基于真实故事改编,讲述了北京一位九十多岁的敬大爷,有着八十多年的剃头经历。他有四百多个老主顾,每天上门剃头、聊天,日子一天天过去,主顾越来越少,老人也开始准备起自己的后事,他希望每个人,包括他自己,干干净净地来到人世,利利索索地离去。
宗春山表示,许多包括电影在内的文艺作品,对生死的探讨都很有深度,蕴含大量死亡教育和生命教育的契机,家长和教育者们应适时把握。“死亡虽然有神秘的一面,但它不应该成为秘密,而应该成为一个可以公开探讨的话题,为青少年营造一个开明的、积极的、健康的、有利于成长的家庭和社会氛围。”
(文 | 黄硕)